入夜,上宁的车驾并未返回她位于青巷的宅邸,而是去了宫门的方向。还是到东华门处,遥遥便可见到红鸾手持宫灯已经候在那。
见上宁下了车驾,红鸾迎了上去,见她今日服饰华贵便知定然失去了封位大典。
“我早上差人去接你,人家说你早离开了,没成想你是自己去看了。”
“我定了一品楼的位子,视野正好,茶水伺候着多舒服。”
“是是是,咱们宁大老板怎么可能去人群扎堆。”
二人尽是玩笑话。
“公子知道我今日要来?”毕竟已经连续几日不见她。但上宁心中却知道,民府之事落定,他便再无理由对自己避而不见。
红鸾叹了口气,“是,自天门台回来天昭堂的人就来了,到傍晚回去后,殿下就谢绝了外客候着了,让我看着时候在这等你。”
上宁点了点头,便随着红鸾走入了宫门。
此刻的顺德殿灯火通明,侍从都被遣了下去,殿内八扇龙纹杨木大窗皆打开,与庭院对望。上宁看了看窗边坐着的那人,此时他褪下了皇朝正服,而是一袭明月争辉锦服,月色之下显得那人如玉如琢,矜贵得紧。上宁低了低眉目,转眼便看到跪坐一旁的侍臣,他的身前是一方案几,上面纸墨笔砚俱全,看来是文史官。东宫所行皆被记录,说得便是这个吧。
上宁上前按照记忆中学习的礼仪,恭敬低身,跪拜上座。
“拜见殿下,殿下万福。”
她以额头触地,心想着,这样应该没错。然后半响,那人却毫无反应,上宁甚至能听到一旁烛火的碎响,蹙而抬头,却见他只是低头看着眼前的棋盘,几缕碎发落于胸前,显得几分慵懒,他似乎没有让上宁起身的打算。
上宁见他如此心下领会,直接跪坐起来,问道:“公子不让我起来吗?”
这话大胆,一旁的文史官握笔的手抖了抖。
那人只是清浅地看了她一眼,道:“你何时唤我?”
上宁唤的是殿下,是大渊的承徽太子,而今日见她的却是自小与其一同长大的公子,苏瓷。上宁不等他开口,自己爬了起来,若是苏瓷自然是无需那些虚礼的,上宁便如往常般,顾自在棋局的另一边坐下。一部残局,却并不难解,但苏瓷却就这般细细看了许久。
上宁拿起一枚棋子,道:“试试?”
那人浅笑,道:“好。”
上宁执黑,与苏瓷二人对弈,殿内因灯火燃明并不寒冷,窗边的那株金桂香气四溢,晚风拂面之时,送了满室的香。这几扇窗户揭开,对庭的宫人皆可看到此景,也是为了上上宁的清名。约是至后半夜,上宁拿起最后一颗棋子,看着满盘的黑白子,再容不下一棋,终是开口道:“公子,已无空余。”
她声音清淡而温婉,带着柔和的笑意,说得是棋,也是自己。十年前,她对他说,来日若我再帮不了你自会请离,不必你遣。如今的二人正如这满盘的棋子,无后路,无空余,无结果。和棋最是遗憾。
苏瓷闻此,并未答她,一手将满盘的棋子全都推落在地,腾空棋面,道:“你若愿意,可以重来。”
十年前,他们联手将苏瓷送到了如今的位置,十年后,只是换到了大渊,若上宁愿意,由苏瓷把持的大渊会是上宁更大的舞台。
上宁放下手中的棋子,摇了摇头。
烛火摇曳,上宁低眼看着满盘的棋子,终是不敢看那人不进眼底的笑。良久,她抬眼道:“我找到了我的父族,从今往后我只想过一些安生的日子。就像公子你教的,找一个宜室宜家的夫君,平淡过日子。”
苏瓷深深地看着她浅笑的眉眼,仿似要将人看穿。他唇边的笑意不减,但那双漆黑的双瞳中除了烛火印出的点点光亮,却看不到其它情绪。
上宁曾经想过,若是他开口留自己,自己会答应么?她不知道,而他终是未开这个口。
见他如此,上宁知道,他同意了。
“公子放心,我择日就离开上京,消失得干干净净,也不会有你需要派人追杀我的那天。”
她的话直白过头,那头执笔的文史官笔下又是一抖,今日的字迹多少有些不工整,这深秋的天,硬是给他写出了满脑袋的汗来,定然是殿内烛火太旺了。
苏瓷不顾她的嬉皮笑脸,低敛了眉目,往后靠了靠,“阿宁,我曾经以为你永远都会站在我身边。”
上宁心中一滞,面上却是轻松的笑,“我曾经也这么认为。”阿宁一双如珠的双瞳看向那一双印着烛火流光的眼,道:“小时候夫人告诉我人要有自己的人生愿景,我以前的愿望就是帮你实现你的愿望,但现在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过过看。”
上宁见苏瓷眉目间几分浅淡,知他心情没有面上那么好,故意道:“再说了,他人做工无非图钱,钱我是不缺了,权我又不想要,公子还能给我什么?”
钱权都不要,那还能要什么?人吗?但这却是上宁要不起的。苏瓷噙着柔和的笑意,敛了敛眉目,却不接她这话。
“你父族在哪?”
上宁对于自己父族的消息保护得很好,显然是想彻底与过去切断关系,就连秋南他们都未查到一点蛛丝马迹。
“怎么?公子想逢年过节给点赏赐?”
“是。”
苏瓷回的不假思索,上宁顿了顿,收起了玩笑,道:“不了,我父族庙小,容不下大佛。”
苏瓷定定地看着她,而后微微叹了口气,道:“你还是那样不会撒谎。”
上宁倒似毫无所谓的样子,她早已经习惯,自小她就没有什么瞒得过苏瓷,但谎照撒,因为苏瓷后来也懒得去揭穿她,多数时候都是顺着她的话。
“公子,我想问一件事。”上宁正色道:“薛家的秘方你是不是……”上宁问至一半,余光看到了一旁的文史官,又闭了嘴,但苏瓷明白她想问什么,道:“那方子并非薛氏所出,是一农家所制,年前我便已经拿到。”
果然,不然他如何舍得用难得的人才去换一群蛆虫的性命。
“还有什么想问的?”
上宁摇了摇头,“没了。”说着她从腰间取出那枚金玉掐丝玉牌,置于桌上,“这枚令物归原主。”
苏瓷并未接手,道:“其他我都可以答应你,但这枚令牌你留着。”
见上宁微蹙眉头,苏瓷道:“阿宁,不是一走了之就可以彻底退出这局棋,未来难测,此令如孤亲至,可斩文臣调兵马,你且须留着。”
苏瓷这个“孤”字不是说给上宁听,而是殿后的文史官,今日他便是要借文史的笔证明此令,而这才是今日他唤来文史官的目的。一枚能斩文臣、调兵马的王令却在一个毫无实权的女子手中,若无史官记载,怕是难以让人信服。而上宁虽说身退,但这些年却树敌不少,因此需要有能保命的法子。苏瓷此举是让整个东宫成为她的靠山。这一点上宁如何不懂,她微微敛目,掩住心中翻涌的情绪,再睁眼又是一番清明。
上宁起身,低首拜礼,那是苏瓷教她的第一个礼,只用于一般的问安,在此时此刻并不适宜,但苏瓷却并未阻止。
“阿宁就此拜别,愿公子长安,岁岁无忧。”
这句贺词是那年苏瓷带着她去见花蕊夫人时上宁学的词,花蕊夫人乃是苏瓷生母,曾是大渊第一美人,后来隐居于市,在南城经营了私塾、布坊,也是因为她,上宁才想学做生意。
见她低首,苏瓷下意识伸手却又停在了空中,而后收了回去。
“你也保重。”
听闻此言,上宁抬首,眉眼间的笑意仿似从未变过,她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。十四年前静安寺的夜晚,那个去而复返的小公子,小心翼翼地问她:“你走丢了吗?跟我回去吧”。
上宁敛了眉目,十分利落地转身离开,行至宫殿门口,回首时,大殿的窗户已经被人合上,她再看不清那人的脸。
待到上宁离开东宫,天际已经泛白。
次日,秋南等人得知上宁要离开的消息,匆匆赶到她的宅邸,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,她在上京的所有产业全都处理干净,剩余的也交给暗市钱庄管理,整个上京五城再找不到半点与上宁其人有关的痕迹,仿若人间蒸发了一般。
三月之后,年节将至,西陵桑家接回了在庄子上养了许久的嫡姑娘,名唤桑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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